師徒二人走到淩陽王府的門口，蔣老太醫就發現除了自己的馬車外，還有王府的另一輛馬車，小順子正站在車旁</p>

小順子一見到兩人，就上前將車簾掀開，師徒倆就見到潘威霖坐在裏面</p>

“我也要進宮，俞姑娘上我的車就好”</p>

他也要進宮面聖？她楞了楞地看向他</p>

“我久未見皇兄了”潘威霖並未看她，一如這些日子</p>

蔣老太醫知道潘威霖其實並不喜歡進宮，皇帝召見他也推三阻四，說會誤了皇帝處理國事的時間，但他更明白，是每每進宮，皇帝就大張旗鼓地召來太醫院的院使及多名太醫輪番上前為他把脈，有事就紮針喝藥，那大陣仗，連他這老太醫看了都覺得累，因此多年來，除了皇帝壽誕及除夕團圓飯會主動進宮，其他時候是能不進宮就不進，怎麽這次主動要進宮了？難不成是……</p>

他狐疑地看著自己的徒弟，銀杏可偷偷跟他說了，王爺對徒兒可關心了，不僅帶她坐畫舫出游，還每日送血燕，是無事獻殷勤，非奸即盜</p>

“蔣太醫就先回去休息，本王帶俞姑娘進宮即可”潘威霖說</p>

於是，蔣老太醫就這麽被甩下了</p>

俞采薇坐上馬車，有潘威霖同行，她竟然感覺安心，雖然這陣子對她總是不發一語，甚至視而不見……</p>

俞采薇不想承認她是傷心的，但她太懦弱了，所以始終不敢去深究傷心的原因</p>

馬車只能到宮門，潘威霖跟俞采薇相繼下車，宮妃、皇室子弟大多是坐肩輿入宮廷，何況潘威霖還是今上最疼愛的弟弟，自然被擡著走了</p>

但俞采薇是女醫，只能步行，皇宮裏有種壓抑的氣息，宮人安靜低頭行走，陽光將各個殿宇照得金碧輝煌，也更能感受到那股威嚴肅穆</p>

經過長長的拱門，又走了很久才來到禦書房，夏日太陽熱辣，這一路走來，俞采薇出了不少汗，這時一名笑容可掬的年輕宮女走上前來，先給她喝杯水，稍微為她整理儀容，才低聲說：“王爺在裏面跟皇上說話，讓你別害怕”</p>

竟是他的安排？她心裏微暖</p>

在皇上尚未召見前，她只能候在外頭，年輕宮女示意她站到陰涼處等候，兩人等了好一會兒才有太監出來宣召，她便跟著小太監進到禦書房中</p>

跨入門檻，俞采薇不敢亂看，飛快地擡頭看了坐在龍案前的皇上及下首的潘威霖，依禮跪在地上，“民女拜見皇上，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，拜見王爺，王爺千歲”</p>

雍華帝不怒自威，雙眼緊盯著她，想到暗衛傳給他的消息，皇弟對她似乎不同於以往的大夫？嗯，明眸沈靜、膚若凝脂，是個傾國的美人兒</p>

俞采薇原本就緊張，眼下靜悄悄的氛圍讓她更為忐忑</p>

“皇兄別嚇到俞姑娘，這些日子若沒有她，臣弟可無法過得如此舒坦”潘威霖微微勾起嘴角，也適時打破這凝滯的氛圍</p>

“平身吧”聞言，雍華帝低沈的聲音才響起</p>

她連忙低頭起身，不敢直視天威</p>

“擡頭”</p>

她順從地擡起頭，這一見，雍華帝年約三十上下，兄弟倆的五官輪廓很相似，但不得不說，雍華帝高坐龍椅，氣派威儀，可一雙瞳眸太過精銳，實在不好親近</p>

而日日離不開湯藥的潘威霖清俊如畫、氣質慵懶，此時，他眼中含笑，倒是很可親</p>

“俞姑娘可說是除太醫院之外，唯一一個能在淩陽王府待上三個月的大夫，看來對王爺能否恢覆健康肯定極有把握”雍華帝氣場強大，口吻倒是出乎意外的親切</p>

“回皇上，王爺的身體的確有些微好轉，但那毒已盤桓王爺身上多年，要完全解毒，民女只能盡力，尚不敢說有幾成把握”</p>

她實話實說，殊心是混合多種毒物制成的毒藥，包括多款毒蛇、毒蠍、蜈蚣等，但目前的餘毒只排解出一點，依她所見，若沒有好的解藥，以目前所開的藥方配合針灸藥浴，至少要一年才能完全解毒</p>

但時間拉得太長，中間若是他經歷大喜大悲，這毒反而會侵蝕得更深，想徹底治好的時間就要再往後拉長</p>

“那該死的叛賊，竟敢給你下毒，朕每每看到你毒發時那般痛苦，就恨不得以己身代之”雍華帝眼眶微紅，聲音哽咽</p>

“皇兄，這也是臣弟不想進宮的原因，皇兄日理萬機，為國事勞心勞力，深夜還得批奏章，還得為臣弟傷感”潘威霖說的認真</p>

“胡說，朕的時間用在你身上從來都不是浪費”</p>

雍華帝對王爺還真是兄弟情深，隱隱都要流下帝王淚了，看著如此真情流露的天子，俞采薇卻總覺得眼前如尋常人家……不，比尋常人家還要有兄弟情的表現是那麽不真實</p>

雍華帝在位多年，勵精圖治，百姓安居樂業，得一寬厚仁善的明君之名，但近兩年，除了護弟名聲依舊，已有剛愎自用、野心過大的議論出現，這還是老往王府外跑的銀杏聽來的八卦</p>

兩兄弟旁若無人地說了些兄友弟恭的話，雍華帝才在潘威霖轉移話題下，將註意力又放回俞采薇身上，“好好醫治王爺，有需什麽藥材，讓小順子或梁森派人進宮，朕一定讓人送過去”</p>

她叩頭謝恩</p>

潘威霖見她起身後，又靛：“臣弟身體好轉，皇兄也該好好賞賞俞姑娘”</p>

雍華帝微笑點頭，“傳朕口諭，治病有功，賞金釵五副，貢緞十匹，羅絹十匹，黃金百兩”金口一開便說了一堆賞賜</p>

俞采薇再次跪地謝恩</p>

這時，潘威霖突然看著雍華帝道：“皇兄知道俞姑娘寄人籬下，身分不顯，而女子誥命大都是隨著家中男眷的仕途才能有的，當然也有未曾婚配，但建功立名者也能獲取誥命，臣弟想，俞女醫一個孤女，若能得皇上封賜，身分不同，日後外人也不敢低看她，這才是最好的賞賜”</p>

雍華帝詫異地看著他，似乎想到什麽，又看了俞采薇一眼，然後拍拍潘威霖的手，一副他明白的樣子</p>

潘威霖不禁楞了楞，但雍華帝已經開口，“重賞之下必有勇夫，朕已允諾俞姑娘一個願望，但皇弟開金口，朕怎麽能讓他失望？”他笑著看向俞采薇，“只要你能拔掉皇弟身上的毒，朕在此承諾，一定封你為三品淑人”</p>

她一楞，但隨即反應過來，再度謝恩</p>

潘威霖看了那疊厚厚的奏摺，說道：“皇兄還有國事要忙，臣弟就跟俞姑娘先離開”</p>

雍華帝想留他吃飯，但潘威霖拒絕了，他也不好勉強，只好一再叮囑這才讓兩人離去</p>

禦書房裏，雍華帝臉上原本的笑意早已消失，他屏退左右的小太監，只留總管太監倪寬在身邊，心裏壓抑著的怒火蹭蹭往上竄</p>

雞皮鶴發的倪寬見天子神情陰沈，一動也不敢動</p>

這麽多年來，他始終不明白，一旦淩陽王的身體轉好，雍華帝都會宣大夫進宮讚許又賞賜，但之後幾日他的心情就會變得不好，直到傳來淩陽王再次毒發，大夫們束手無策、告辭離去的消息才結束</p>

當年叛軍逼宮，他僥幸出宮並未遭難，但細細想來，先帝遇難，淩陽王又中毒，一些年紀較長的皇子全數遇難，最終死的死、殘的殘，只有陪著先帝的太子幸存……</p>

在宮裏當差足足有二十年，看多了人前一個樣，人後一個樣，為爭權奪利露出猙獰醜陋的真面目，倪寬心裏其實有個很可怕的臆測，但他不敢深思，他愛惜自己的命，而眼下的位置，也是舍不得丟的</p>

當年最讓如今天子最忌憚的，就是先帝口中天資聰穎，在習武也很有天分的淩陽王，若他沒有中毒……</p>

思及此，他瞳孔驟縮，“木秀於林，風必摧之”八個字瞬間閃過腦海，一顆心幾乎都要跳到嗓子裏</p>

這時雍華帝又拿起朱砂筆開始批閱奏摺，見狀，倪寬暗暗松了口氣</p>

另一邊，潘威霖與俞采薇走在肅穆的宮殿回廊，他看她一眼，想了想才開口道：“本王身上的毒你量力而為即可，皇兄極疼我，我開口，就算你沒治好我，拿個誥命也是沒問題的”</p>

她停下腳步，定睛看他，“其實民女不需要那等賞賜”</p>

他眉頭微微蹙起，語重心長地說：“你有誥命在身，你的夫婿便不敢輕慢於你，那是一道護身符”</p>

俞采薇聽得一楞，詫異地看著他，原來……她心中不禁湧上一股暖意</p>

此時，一名年約四十的婦人，頭發梳得整整齊齊，面容溫潤的走過來</p>

潘威霖知道這是皇後身邊的岑嬤嬤，地位與一般宮人不一般，而他也註意到，俞采薇看到岑嬤嬤時，眼睛明顯一亮，似是熟人</p>

岑嬤嬤先向潘威霖行禮，這才看向俞采薇，笑道：“老奴失禮了，俞姑娘，老奴是皇後娘娘身邊的岑嬤嬤，知道俞姑娘進宮，聽聞醫術卓絕，對王爺身中奇毒已有部分心得，想見見女中豪傑，還請俞姑娘跟著老奴來”</p>

“那便有勞岑嬤嬤了”俞采薇欠身一福，再看向他一福，“王爺先回去……”</p>

“奴婢會差人送俞姑娘回王府，請王爺放心”岑嬤嬤又說</p>

潘威霖點點頭，蹙眉看俞采薇一眼，薄唇輕啟，“皇後仁厚，你不必擔心”</p>

岑嬤嬤楞了楞，但很快掩飾住心中的驚愕，王爺聲音帶著寵溺，看著俞丫頭的眼神竟然那麽溫柔，在她印象中，這樣的眼神連對郭欣都沒有過，王爺看郭欣時比較像是溫和的大哥哥</p>

皇後也曾私下說過，淩陽王看不上郭欣，娶她並待她好，不過都是為了應付皇上，再看淩陽王府後院各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，從他那雙清冷的眼睛都看得出來，他是一個也不喜歡，難道會……</p>

思緒間，岑嬤嬤已領著俞采薇來到鳳儀殿</p>

俞采薇走進殿內，恭敬的向皇後行禮問安，但眼裏的興奮卻是掩不住的，一向沈靜的她極難得有如此情緒外露的時候</p>

蘇妍謹看在眼裏，也忍著笑意，揮揮玉手，讓一幹宮人全退了出去，岑嬤嬤也走出去，卻是守著宮門，不讓任何人打擾</p>

見四下無人了，蘇妍謹端莊大氣的氣質一變，她笑容可掬地看著喜笑顏開的俞采薇，“丫頭不認得姊姊了？還不過來”</p>

“蘇姊姊這一身雍容華貴的扮相氣場太大，嚇到丫頭了”俞采薇難得露出一股俏皮姿態，可見與她的交情有多深</p>

蘇妍謹熱情地將她拉到旁邊坐下，上下打量起她，嫣然一笑，“當年初識時，老氣橫秋的小丫頭如今已是含花待放的大姑娘了”</p>

她在十二歲時與家人江南游玩，與年方五歲的俞采薇相遇，當時正值元宵，俞采薇與家人走散了，但她不吵不鬧，一名胖婦人似是拐子，想要拐帶她，卻被蘇妍謹識破，還刻意嚷著，“妹妹又亂跑了，還不來姊姊這裏”</p>

當時，她身後有丫鬟侍衛，胖婦人不敢糾纏，急忙走人</p>

俞采薇年紀小，但口齒清晰冷靜，蘇妍謹便帶她找到家人</p>

兩人分外投緣，在江南時，蘇妍謹幾次帶她去吃喝玩樂，小姑娘很有分寸也很有禮貌，還早熟，她要離開江南時，約好交換書信</p>

蘇家為官為商都有，她讓小丫頭將信交給一家名為“蘇樓”的瓷器鋪子，那可是大漢朝最大的陶瓷商蘇家所開，名下所產的陶瓷供給皇室，也銷往他國，在全國各地都有分店，因此不管俞采薇人在哪裏，只要找到這家舖子，拿著蘇妍謹給她的玉佩，都有人將她的信送到她手上</p>

歲月流逝，這段姊妹情緣一直延續到蘇妍謹進宮成為皇後，兩人的書信都不曾斷過，她們是忘年的知己，也是閨蜜，在她成為皇後後，兩人見面機會更少了，不過俞采薇投親興寧侯府後，一年也能見上一次</p>

她拍拍俞采薇的手，問：“雖然知道你是醫癡，遇到奇癥就想醫治，但淩陽王……”想了想，“你應該已經發現他跟外傳的不一樣了吧？”</p>

“脾氣”她莞爾一笑</p>

“可不是？不過可惜了，如果他身上的奇毒能解，對咱們大漢朝跟百姓可是一大福音”</p>

俞采薇聽得一楞，“姊姊對他評價很高”</p>

“是，淩陽王私下脾氣是刁了些，但世上哪個人沒有半點脾氣？易地而處，姊姊沒有辦法像他這樣過日子，這也是我佩服他的地方”蘇妍謹略有所思，“姊姊曾在宮中見過他毒發的樣子，渾身顫抖地蜷成一團，冷汗瞬間濕透衣服，但他硬是咬牙不吭一聲，那時的他才八歲吧……”</p>

一想到那情況，俞采薇心裏就抽痛，這下毒的人到底有多狠，一想到他痛，她覺得心痛——她像是意識到什麽，連忙止住思緒，逼自己不再去想</p>

蘇妍謹卻沒註意意到臉色突然一白的俞采薇，而是批評起郭欣，“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治國好苗子，雍華帝卻賜郭欣給他當妻子，一個差點也當上他妻妾的女人”見俞采薇一楞，她笑說，“當年太子選妃，太子二十二歲，她才十二，也參與那場實為選秀的花宴，那一日，她表演的舞蹈可真吸人目光，再加上那張天真無邪的臉……哈，若不是年紀太小，保不定後宮裏就有她了”</p>

俞采薇一楞，她真不知道有這一段</p>

“外傳她這幾年一樣天真純良，說是一個好妻子要顧及丈夫的需求，只要是美人兒就幫著王爺擡進後院，錦衣玉食的養著，不讓丈夫在外養外室，說丈夫要個女人還得偷偷模模，是妻子不夠大度這些做法替她博得賢良淑德的聲名，但你說，最後，後院都讓王爺給散了，這是誰的功勞？”</p>

從前想著不將宮裏的糟心事寫給丫頭看，但她都被攪進宮鬥的渾水裏，蘇妍謹愈說愈多，也愈想愈多，能提點的必定要提點，免得小丫頭在郭欣那裏吃了大虧</p>

“總之，她不是個簡單的人，若真這般天真爛漫，淩陽王妃的位子哪輪得到她坐？當時的淩陽王俘虜多少少女心，再加上皇上獨寵，就算身中奇毒，真不幸走了，皇上給的補償也絕不會少，犧牲一個女兒，為家族掙來飛黃騰達的前程，怎麽說都是劃算的”旁觀者清，這一點蘇妍謹尤其有感，“再說到郭欣本人，看似不識情愛，然而先前王府裏那麽多侍妾，她也待她們極好，可過度大方就是她不在乎王爺”</p>

雖說不到眼裏揉不進一粒沙子，但要做到毫無妒嫉也很難，因此從她這些年來的表現來解釋，那就是她對淩陽王沒有感情，正好比她對雍華帝一般</p>

蘇妍謹直勾勾地看著面帶思索的俞丫頭，殷殷叮囑道：“你是個好姑娘，若可以，真希望你別去踵淩陽王府這渾水，但既已在裏面，對看似沒心沒肺的郭欣就要多點戒心……”</p>

末了，蘇妍謹還告訴她，郭欣出嫁時，身邊的大丫鬟換了一批，就連從小女乃大的女乃嬤嬤也被趕出府</p>

俞采薇不懂，也問了，“為什麽？”</p>

蘇妍謹也搖頭，那女人的事可不值得她關註，“肯定有什麽不能對外人言的事，總之，能不跟她接觸就不接觸，你待在我這裏的時間也不宜過長，讓岑嬤嬤送你出宮吧”</p>

俞采薇進宮時已近黃昏，此時，天已黑了</p>

燈火通明的皇宮看來更加金碧輝煌，但在岑嬤嬤眼中卻如一巨大鳥籠，困住了她的主子</p>

遠遠的有歌聲琴聲傳來，還有嘻笑聲，岑嬤嬤向俞采薇道：“今日香妃生辰，求了皇上恩典，請了不少人進宮慶祝”</p>

岑嬤嬤可以想像那裏是一片奢靡笑語，但說白了，在這座巨大鳥籠裏，誰也不自由</p>

想到主子對俞采薇的提點，岑嬤嬤忍不住又說了句，“『那個人』矯揉造作，是滿月覆心機的蛇蠅美人，丫頭，你能少一次接觸便少一次吧”</p>

聞言，俞采薇突然想到有人潛伏在暗處伺機下毒，加重潘威霖中毒一事，難道會是……</p>

不可能！王爺對王妃情深意重，是她魔怔了，這才胡思亂想起來</p>

將俞采薇送到宮門並親自看她上了馬車，岑嬤嬤才返回鳳儀殿，也才有時間將淩陽王看俞丫頭時的眼神及說的話轉述給主子聽</p>

“小丫頭是個招人喜歡的，沒想到淩陽王也是個識貨的”蘇妍謹喝了口茶，紅唇彎彎，“王爺與皇上雖是同胞，卻是不一樣的”</p>

岑嬤嬤一楞，所以皇後這是樂見其成？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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